第二十二章(1 / 2)

繁花原著小说 金宇澄 11148 字 11个月前

走进花同饭店,康总一呆,几个月不见梅瑞,车马轻肥,周身闪闪,名牌犬牙纹高级套装,大粒头钻戒,火头十足,神态,发型,完全两样。

两个人落座,客套了几句。康总说,最近,有汪小姐消息吧。梅瑞说,我已经长远不上班,有啥情况了。康总说,我是随便问。梅瑞疑惑说,远兜远转的盘问,汪小姐会有啥消息呢。康总说,是长远不联系了,突然想到。梅瑞说,一定有情况了。康总笑笑说,我找借口,只想跟梅瑞联络,总可以吧。梅瑞笑笑说,康总一入座,就一直盯我看,这是为啥。康总说,面相,打扮,尤其面孔轮廓,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。梅瑞说,不许瞎讲,我不可能整容的。康总说,碰到贵人了。梅瑞看看周围,压低声音说,讲起来,这要几个钟头,最近确实碰到了有相当背景的贵人,我现在,可以老实讲吧。康总说,讲呀。梅瑞说,其实我姆妈跟小开,混到上海,基本也就是硬撑,已经山穷水尽,突然之间,贵人轻轻放一句话,打了一只电话,情况马上就两样了,协议签了字,钞票源源不断进来。康总不响。梅瑞说,我姆妈跟小开,也就来回飞,西北,上海,香港,日本。

这种大动作,大项目,大事体,做到后来,非要有自家人帮衬,我只能辞职。康总说,有了奇迹,就一顺百顺,确实搞大了,要是走到马路上,我根本不敢认了,不敢叫梅瑞的名字。梅瑞低鬟说,我也不欢喜这副打扮,全部是为了小开。西北方面呢,跟上海情况不一样,政商两界,有点身价的人,相当讲究穿着。康总说,上海人最会打扮呀。梅瑞说,现在不对了,越是小地方,越讲究名牌,手面越大,对牌子越是懂,前几天,西北一个县领导对我讲,沿海干部,到底是不一样。我当时不响。县领导讲,最近带了干部,到江苏参观学习,学到后来,不好意思了,人家干部开的车子,也就是一般“帕萨特”,裤子皱皱巴巴,工作经验丰富,我手底下这批人呢,每日讲吃讲穿,比牌子,比车子。康总说,这只能够讲,两个地方,道行不一样。梅瑞说,我广东有一个同学,挂职做副县长,等于做花瓶,做摆设,根本无人理睬,当地的风气,人人忙生意,办公室讲本地粤语,外人根本听不懂,但是西北地方,有一个挂职的女副县长,最近跟我讲北方话说,妹妹呀,我真是想不到,做县长的好处,是真正的好,想不到的好。我讲北方话说,姐姐,好在什么地方呢。副县长讲,身边配一个秘书,从早跟到晚,县长,早餐预备好了。县长,车子备好了。

县长,今晚有三个饭局,时间路线,已安排好了,请放心。副县长有一次,想回省城看父母,悄悄打了电话,预备隔Et坐火车走,到了夜里,秘书汇报了,县长,明天到省里探亲的车子,已经预备好了,宝马越野车,下午两点十五分过来,其他内容,也已经备齐了。副县长讲,什么呀。

秘书讲,已安排手下,杀了一只羊,准备六只活鸡,包括土鸡蛋,几袋新收小米,四张新硝的黑山羊皮子,一点儿自酿酒,山货土产,环保蔬菜,全部准备齐了,请县长放心。副县长轻声对我讲,怪不得,人人要当官,原来,做官这样舒服,那叫一个爽。康总说,这无啥稀奇,中国古代做官,完全一样,就是派放到再穷的山沟,照样是肥缺,做官就是享福,完全应该,官就是老爷官大人,人民百姓,永远是小人,长幼有序,有一趟,我跟宏庆到了西北,真是领教了排场,最后搞得宏庆,差一点失身。梅瑞笑说,要死了,男人还有这种讲法。康总说,梅瑞这次回上海,准备住几天。梅瑞说,啥叫失身。康总说,我开玩笑。梅瑞说,我要听,讲嘛。

康总说,多年前的事体,我现在是听梅瑞讲。梅瑞笑说,讲呀,啥叫失身。康总无奈说,是有天夜里,我跟几个投资开发老总,住进县招待所,县领导住三楼,一批女工作人员,也住三楼,二楼空关,四个上海来宾,住底楼。当夜开舞会,一个一个女工作人员,走过来,拉上海来宾去跳舞,非跳不可,我比较痛心。梅瑞说,为啥。康总说,语言不通,我讲普通话,对方不懂,对方讲北方土话,我不懂,还有就是。梅瑞说,动作比较大胆。康总说,个个老实朴素,农村大龄女青年,一身蒜苗气,手像锉刀,面孔两团太阳红,长统丝袜,一连串缝过的破洞眼。舞会结束,县领导坚持,四个上海来宾,每人必须住单间,我坚决不同意,县领导笑一笑,对女青年讲北方话说,大伙儿有什么问题,搞什么咨询,别叽叽喳喳,吵吵闹闹,一堆女人冲进嘉宾房问,要文明,雅观,一个一个,礼貌敲门进去谈,对我们上海老总们,就该细谈,单独谈了,更有效果,听明白吧。女青年说,听明白了。梅瑞笑说,康总是嫌避这批女人太土。康总说,脑子有吧。梅瑞说,结果呢。康总说,我一一拒绝,我必须跟宏庆一个房间,四个人,必须住两个标准间。到了半夜,宏庆抱怨讲,一人一间,为啥不可以。我讲,可以可以,进来一个女青年,讲了几分钟,忽然拉松头发,又哭又吵,宏庆,就摊开合同,准备签字。宏庆不响。第二日,省报一个记者对我透露,这个县领导,是当地最出名的老色鬼,讲起来开招商会,自家独霸三楼,周围房间,全住了女工作人员,等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,这批笨女人,其实再卖力,也进不了编制,全部耽误了,如果早一点明白,跟某个乡下男人开心结婚,养个胖小囡,种一点小菜,养几只鸡,养猪,再养一头牛,生活多好。

两个人吃咖啡。梅瑞笑笑说,后来呢。康总说,后来,我就回上海了。梅瑞说,这算啥失身。康总说,男人已经逼到这种地步,让乡下女人来抢来夺,我当然紧张。梅瑞说,袜子上面,全部是缝过的破洞,真悲惨,男人也真是坏,假使高级会所呢,一批时髦佳丽,高级香芬,双色盘发,丝质抓皱连身裙,重坠设计拼接半裙,Loewe手握袋,或者编织缎面手拿包,南洋黑白珍珠镶浪花钻项链,胭脂,唇妆,清淡对比,或是金属单一色调的浓妆,这样打扮,这样档次的女人,如果也扑上来抢,来夺,一双顶级袜子上千块,浑身香透,康总哪能呢。康总说,有脑子的男人,照样怀疑警惕,女人自动送上门,定归有名堂,除非特定场合。梅瑞说,啥叫特定场合。康总说,只有跑进K房,男人可以无心无脑,胡天野地,这种场面,我见得不少,熟客进门,七八个小姐,加上妈咪,直接扑上来,压到沙发里,花笑云愁,香气扑鼻,根本不管客人叫救命,还是叫耶稣,七手八脚,嘻嘻哈哈,上面解领带,下面解皮带,为啥,根本不为小费,见到了恩客,发一发糯米嗲,搞搞活动,有意搞得轻松活泼,做游戏,等于工间广播操,是一种减压,一种热闹。梅瑞怫然说,康总变了,以前是静雅的。康总不响。梅瑞说,是不是因为,上一次我不答应,心里就痛苦,就要去这种无良地方,去解闷,去堕落,或者,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。康总说,我哪里会,这个世界,就是两厢情愿,我只是讲讲风景,懂吧。梅瑞说,我见的老总,全部是大领导,相当斯文了,最多也就是。梅瑞不响。康总说,最多是啥。梅瑞不响。康总说,见了面,先送两打法国高级丝袜。梅瑞说,啥。康总笑说,我是开玩笑,以前上海房地产大亨沙逊,勾引女人,见面就大量送丝袜。梅瑞笑说,厉害的,女人一定会激动。康总说,开玩笑,现在大领导出手,比沙逊厉害多了。梅瑞不响。

康总说,但是美女也多,我一次去北面,拜见大老板,大领导,对方先带我游泳,进门一看,桃红柳绿。梅瑞说,模仿杭州西湖。康总说,室内泳池,四面摆了沙滩椅,周围三三两两,七七八八美女,三点泳装,玉腿横陈,有的立,有的坐,眼睛带电,每个美女,划有活动地盘,连接池边小房间,就是小K房,每间有门帘,美人立到池子旁边,半掩门帘,不断招呼领导,生张熟魏,张老总,李领导,一旦牵了手,走进小问,帘子一拉,唱男女两重唱,或者其他。梅瑞说,少见。康总说,这是男人地盘,一般女人,哪里有见识。梅瑞不响。康总说,现在官场,时髦当场题字,这天老领导高兴了,当场题诗一首,北国江南美人多/温水游泳好个冬/吴娃芙蓉双双醉/朝朝暮暮浴春波。梅瑞冷笑说,我完全懂了。康总说,女人自认为懂,往往根本不懂。梅瑞说,啥。康总说,漂亮女人,周围总是奉承,也就看不到本相,真正懂世界的女人,条件长相,比较差,其次就是小姐,妈咪,只有面对这类女人,男人可以随便暴露本性。梅瑞说,讲得我头昏了,我要问一句,比如讲,有一个男人,极力包装一个女人,啥意思。康总说,我不了解。梅瑞说,开始,这个女人根本不习惯,夜夜跟男人去应酬,出门前,男人讲明饭局背景,某人最重要,某人可以不理睬,样样分析研究。康总说,这是老手了。梅瑞说,台面上一问一答,记得ABCD重点,出门前,先吃一只小面包,一杯白糖水,普通白糖水最解酒,冰糖水,盖碗八宝茶,包括“干杯不醉”等等解酒药水,无效。康总说,厉害的。梅瑞说,穿衣裳,也是死讲究,黑鸢色套装,要严肃,尽量少笑,眼神要贵气,枇杷色,槟榔色袒胸裙装,如果对方随便,可以放松一点,逐渐嗲一点,真要胡调,比如薄香色袒胸酒会裙,细跟皮鞋,总之,神态样子,香水牌子,味道,眼影,粉饼,口红,首饰,手包,走势,每样预先想定。康总不响。梅瑞说,大领导,一般比较清正,严肃,不大会笑,可以坐近一点,开始不可以出格轻浮,酒多之后,对方手滑过来,不要大惊小怪,也不要麻木,反应要敏感,态度要复杂,对方搭腰,贴面,完全允许,西式礼貌,眼睛要有精神,也可以朦胧,表一点心情,露一点内容,总之,只有回去后,半夜接电话,可以自由调情,完全放松,因为有距离,也因为是夜里,是接一个电话。康总说,戏做得深了,知识面广,这对好男女,再加一点花头经,申请一个许可证,可以开一间交际花高级研修班。

梅瑞说,这种过程,天天有变化,女人比较紧张,后来学会胡调了,推三阻四,会嗲会笑,有一天,女人忽然感动了,感觉到,这是身边男人的一种关心,是以前受不到的照顾,是真体贴,讲起来,应酬是目前的重要工作,事业正朝预想的目标发展,相当有成就感。康总说,人心是肉做的,这个女人,已经动心了。梅瑞说,男人对女人讲,目前要以事业为重,两个人,即使有了想法,环境不方便,以后再讲。康总说,确实不方便,旁边有眼睛,有耳朵。梅瑞说,康总像是明白了,讲讲看,这女人的名字。

康总说,不便讲,我是推测,这种关系,一定还有好故事,情节曲折。梅瑞吃一口咖啡,低头不响。康总说,烟雾一多,肯定有火头。梅瑞不响。

康总说,我只问一句,这位国家一级男教授,是啥人。梅瑞说,是我朋友。康总说,这女人呢,梅瑞说,我同学,某合资公司商务代表。康总说,公司开啥地方,是不是西北。梅瑞看看周围,鞋跟轻轻一顿说,康总,又开始包打听了,我一向喜欢用别人举例子,为啥样样要让我讲明白。两个人不响。康总吃一口咖啡说,我去过一次女子教养所,朋友是警察,加了我,以及所里女管教,三人进走廊,两面是监房,走到每间监房口,我立停,朝里一看,里面六个女犯,端坐小板凳,仔细做手工,也就立正,齐声一喊,首长好。我再走一间,门口一停,六个女犯立起来讲,首长好。女管教对警察说,实在心烦,昨天解过来十一个女人,搞啥名堂,全部有头虱了,吓人吧,分局的卫生工作,也太差了吧。我问管教,此地的女犯人,是为啥关进来。女管教摇手讲,不谈了,不谈了,这个社会,总归这副样子,男人做的案子,一个比一个聪明,女人犯的法,一个比一个笨,笨到家了。梅瑞听到此地,放下杯子,想了许久说,康总这样讲,是啥意思,我根本听不懂。

两人无语。康总说,好不容易见一次面,讲了一堆别人琐事,乱开无轨电车,有意思吧。梅瑞不响。康总说,梅瑞真的变了,原本跟汪小姐坐办公室,是讲讲山海经,吃吃零食,现在挑了重担,志向深远。梅瑞吃一口咖啡,叹息说,只是,我跟我姆妈的关系,越来越紧张了,以前算摩擦,现在是吵,三个人,我,姆妈,小开,关系搞不好,烦。康总不响。